唐诗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写意。我五十多年蜗居城关,曾经半城秀水,也算一种幸运。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应城城关很小。一围城墙,周长大约两公里,是县城的本土。一条街道由南向北,出北门后逶迤伸展,过不了几处店铺,一线破乱的席棚草屋便脱尽了县城的外衣。从天上往下看,应城宛如一尊躺下的泥塑不倒翁;仿佛一只满腹秀水,泊在碧波鳞光上的葫芦。
在大约3平方公里的砖城内,有两处浩浩荡荡的湖面,一处位于正街东边,一处环抱半边西城,托护着单调的街道屋宇,唯恐在不经意间倾覆陆沉。城内不少人家,正门相向,日夜审视着对方的喧闹和兴旺,一旦退入内室,推开后门,或一泓秀水,或几蓬蓑草,或四野无垠,造物主为他们安排了几分淡泊和宁静。不少人家世代享受“枕河而眠”的雅致竟浑然不知。
城东的湖面从北门城楼脚下开始,沿着城垣向南敞开,这是一片清秀的湖水。春水涨池的时候,现城内振兴街沿线的平野洼池便一片鸟叫蛙鸣,人民公园就是这湖面上的饰物。再往南成为一条清澈的河流,环着城墙向西行走,时而开阔,时而深邃,直至西门。东门南边那片水面是沿线最野的一处,这里一片空旷,除了出城的那条小路,往水的方向断无路径,湖边如冠的枫杨和布满毛虫的杨柳凭添了几分荒寂。
城西的湖面,相对娇小的城区足可称之浩瀚,人们叫它西大堰。从西门脚下开始,猛不丁一片“汪洋”,因湖水太深,仅沿岸生长水草、荷莲,水面尤显开阔。在穿过小北门下的轻便泥路后到百子庵时竟生出一幅水绕绿洲的西子形象,直到北门城墙下然后向南折回,连绵的沼泽和大塘小堰漫浸了整个城西。(时建设路无路,高处为菜地、荒渚,低处尽没水中。)
成年后,偶读刘鹗先生的《老残游记》,有一副对联:“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禁不住使劲拍了两下书本,这就是我曾经的半城秀水。
应城的护城河是一个阿拉伯数字“9”字型,妙不可言、美不胜收。其源在烧香台西南坡,到古城台东脚时演化成一条北通大富水、东向长湖畈的溪流。我们的先人将其引进城内,造就了一派流水穿城的景观,即失传的东后港。东后港北起古城台东南脚,穿省膏矿铁路专用线(原汉宜公路)至城墙北门东边,现蒲阳集贸市场全段即填塞东后港的战利品。我见到的东后港显然是一条人工河,港的西边是高高的河堤,从北正街的一些小巷上堤须登爬陡峭的堤坡,放眼港东,一片平畴沃野。东后港上原有两座小桥,中段为木桥,桥边有护栏,透着田园气息;在现大智路与振兴街交叉处,水面突然开阔,至港的南端,即正式环城的地方有一石拱桥,建造精美,属着意的艺术点缀。东后港最美的时候为每年春夏之交,连日阴雨,水涨草绿,苏轼老先生笔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的景象油然而生。
我印象中的护城河带着几份空灵和旷寞,城东南向水面较宽,河水较深,丰水时节常有人沿河捕鱼,据说入网颇丰。只是由护城河向外散去,人烟零仃,田畦稀疏,塘堰残破,有点“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的肃然;城西北向水面时隐时现,土路崎岖不平,那些残垣断壁、荒岗乱石,常让人感叹历史的沧桑。城西北向护城河突然消失,大富水与城墙在此形成一个切点。先人们用巨大的块石由河底向上砌就一处平台,护卫城墙的基脚,抵御山洪的冲刷。平台下方设两孔水桶粗细的过水涵,平时城内积水由此下河;河水上涨时将大闸放下,内城无虞,人们称此处为龙眼。这一段城墙是观景的好去处,城内碧水小洲,城外富水长流,至于这段城墙修了被毁,毁了再修的艰辛,历史将永远铭记。
现省膏矿铁路专用线南坡有一条长长的清流,与东后港垂直。其东段老城关人称为通天港,意为不知流向何方。西段连接裤子堰,水面一直浸漫到早期应城县汽车站的山墙下,清明的白浪终年每日在不少人家的屋后轻拍细打,现在的城里人都没这份福了。
大富水和省港(盐水港)挟持着我们这座状如葫芦的小城。省港到城东一带原本是一个湖,到近几十年前荒废成一片沼泽,留下谁也数不清的浅塘深堰,其中有名的一处便是汪家台。此处除一块十数亩的土包外,四野尽是洼地、沼泽和塘堰的沟连和交错,曾经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到“文革”前,汪家台四周的水面据说不下300亩。殊不知,几乎是一觉醒来,这里竟雕栏玉砌,歌舞升平,不再“人生长恨水长东”。但是,也常有住在这里的老城关找我诉苦:大雨一夜,渍水三尺;天干半月,臭水横流。大富水是应城所以为城的命脉,是一条温顺、秀美的山溪河流。我们的先人让城池和房舍都紧贴河边,深深地依偎着、深情地亲吻着,这就是大富水的魅力。我的童年是在大富水河边度过的。我喜欢纯真自然的大富水,清流细波,朗月细舟,浅滩细砂,肥鱼细草。久违了,我的大富水。
应城历代文人名士吟咏城中水秀景明的诗词很多。明朝名士周良登城西门有句“竟日晴明深可历,有时新潮浩无垠”;清乾隆知县王嵩高题县衙水榭楼阁联“黄花满径香连圃,秋水平池冷似村”。遗憾我生错过了当年,如能在“秋水平池”边指点吟哦,想来也是很惬意的。
我对山水经略一窍不通,至今也没弄懂靠山抵川,得水而兴的道理。前不久,一位应城籍在京领导干部问我,知道风水吗?“风”水,“丰”水啊,如此,我竟有了某种感悟。我们已经不可能复活逝去的半城秀水,也不可能如北京疏通护城河、引水穿城那样让东后港重现芳蓉。不过,我们可否把眼光放得更远大一些,治理盐水港,还一处清流;规划大富水,让河西“城”起来。(朱木森)